《新世纪》周刊：河北乡村选举血案思维导图

庭审当天，法院外近百名特警警戒，气氛森严。而血案之后的××村，选举陷入停滞，村委会主任至今由政府临时任命的人代理。与选举纷争相伴的阴影，笼罩乡村。

选举血案

“往死里打，打死了算我的!”一片混乱中，袁某大声吆喝。20多个来自远近乡里的年轻人，手持棒球棍、砍刀、匕首，趋步向前，团团围住苗某。

这一天是2009年11月28日。12月6日，袁某在庭审中承认，他亲自打电话召集这些人到场为自己助选示威，“壮壮胆子”。袁某称，此前的11月17日19时许，他和陈某曾经在路上相遇，遭对方持砖头砸伤左额部，经鉴定为轻伤。

当地一名村民回忆，当时的场面“可热闹了”。20分钟内，七八辆车陆续开进××村，扬起浓烈的灰尘。这些车辆五花八门，有宝马X6，有丰田越野车，也有夏利，甚至还有当地的红色出租车。

袁某的妻子马某在法庭上承认，一开始，他们带着这些人，赶到几户村民家里“看了看”，索要选票。××村的3000多村民中，有投票权的将近2400人。此前的2009年11月24日，××村村委会主任的初选结束。一名知情人士称，袁某的票数比另一名候选人陈某“差了一大截”。

这天，临近上午10时，袁某、马某夫妇带领20多人赶到村委会。这是一座外墙为红瓷砖的三层小楼，位于××镇镇中心，距离××镇镇政府不足100米。出村委会大门左拐，直行150米左右，便是××镇派出所。

当时，一楼的村委会办公室里，几名上届的村委会委员正在整理委托票。××村有将近200张委托票，在外打工的村民通过书面委托书，委托他人行使投票权。现场乱成一团。争抢中，袁某一方的一个大个子跳上办公桌，一把夺过投票箱。此时，陈某和他的支持者王某等人正在隔壁喝茶、抽烟。

王某在口供中承认，他听到打闹声，看到事情“不对头了”，立刻出门给苗某打电话，“你赶紧过来!”

苗某家所在的××镇狼山关村距离××村约有5公里左右。和王某一样，苗某是陈某的支持者。11月24日，陈某曾通过苗某召集了30余人，在村委会门口，大张旗鼓地进行“助选示威”。

在当地，家境富庶的苗家颇有一些声望。作为狼山关村数一数二的“大佬”，苗一经营着一家机械加工厂、三座矿山，在遵化城里还持有一家酒店的股份。生于1989年的苗某，是苗一的二儿子，初中毕业后一直协助父亲做买卖。

平时村民之间发生纠纷，只要苗一出面，递根烟，摆桌酒，说上几句“狠话”，一般就能摆平。苗某显然继承了父亲的能耐，他擅长跟人打交道，每逢乡里发生纠纷、打斗，这个年轻人也热衷出面充当“和事佬”。

和往常一样，苗某没有拒绝王某的要求。他甚至大大咧咧地表示：“我能搞定。”袁某一方的领头者王二曾是苗一的“小兄弟”。平时，他和一些小青年一起租住在县城的小旅馆，专门帮人出场造势、打架，一次能赚上几百块钱。

上午10时40分左右，苗某独自开着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赶到现场。有人依稀记得，苗某一下车，就冲着王二喊道：“我爸是苗一，我们谈谈!”

但是现场一片混乱，有人听到袁某 “往死里打”的吆喝。双方打成一团，几分钟后，苗某倒在血泊之中。袁某一方的韩某颈部、胸部等处被刺中多刀，导致呼吸、循环功能障碍而死亡。同时，王某身受刀伤多处，造成脾、胰腺破裂，经鉴定为重伤。还有多人受轻伤。

竞选纷争

命运是如此急转直下。一年多来，苗一一直懊悔，那天他没把儿子苗某“带”在身边。他一直反对儿子介入××村的竞选纠纷。有一回，他甚至亲自开车，将赶往××村的苗某“揪”了回来。

××村的竞选纠纷由来已久。2009年3月，××村原村委会主任王金瑞因涉嫌经济犯罪被检察机关收押。当时，村里的会计举报，王金瑞涉嫌贪污代课教师补助费3万余元。后来，此案不了了之。

和遵化市其他乡镇不同，××镇并不是铁矿、金矿的产地，它以水果罐头加工业闻名。据××镇镇政府的宣传资料称，该镇年产水果高达26085吨，是遵化市山楂、黄桃的生产基地，水果罐头远销俄罗斯、韩国等地。以××村为例，村民的人均年收入可达到1万至2万元。

随着乡村经济的发展，村委会主任的位置越来越变得炙手可热。尽管只是村民自治组织，但村委会延续了各级政府的通病——“一把手”权力很大，常常不受制约。若竞选成功，村委会主任可以通过控制村委会，掌控乡村土地征用、集体资产出售和租赁中的利益分配。同时，村民申请宅基地，五保户、困难户申请补助等，都需经过村委会主任的签字批准。

一名知情人士透露，20多年来，王金瑞一直是××村的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。近几年来，袁某一直试图挑战“传统势力”，和王金瑞竞选村委会主任一职，但屡屡败北。

一些村民并不放心这名候选人。一个村民表示，袁某的妻子、两个女儿，甚至父母的户口都迁到了天津，“他当上了村主任，怎么会好好给我们办事儿呢?”

另一名候选人陈某浮出水面。他和袁某一样，以加工水果罐头发家、致富，都是村里数一数二的“能干人”。

“金元+大棒”路线，是他们在村委会主任竞选中的惯常方式。据××市检察院起诉书称，2009年的竞选中，袁某、陈某都以拉拢、许诺、买票等方式为己方助选。“一张选票从100元，升到200元，最后甚至到了500元。”袁某妻子马某在口供里说。

一位长期从事基层选举调研的政府工作人员介绍，两个派系势均力敌，是村委会主任竞选中常见的情况。一旦失去了“绝对的统治势力”，实力相当的两名候选人往往会出现恶性竞争，进而发展至贿选、上访、恶性斗殴等状况。

××镇镇政府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也表示，对镇政府下派各村维持选举秩序的工作人员来说，最头痛的就是选举作弊行为。

按照惯例，村委会选举均会设立固定投票箱，箱旁用布帘或者竹席围成秘密投票点。村民可以在选票上圈上心仪的候选人之后，再将选票投入箱内。另一种方式是流动投票箱，由3位至4位村委会委员主持，前往行动不便的村民家中，方便其投票。

但是，秘密投票原则往往难以落实，那些贿选的候选人并非“冤大头”。唱票时，各大派系一般会派人站在监票人身边，盯住选票。按照约定，在贿选中收钱的村民需要在选票上做上相应的记号，有时在票角上涂抹一个小小的蓝墨水点，有时则画上蝌蚪大的阿拉伯数字。通过简单的算术和一些监控渠道，这些候选人往往可以掌握自己付出的金钱代价所收获的选票数量。

××村坊间传闻，在斗殴那天，袁某在汽车后备箱里放了30万元人民币。

而村民们对“买票”的行为也习以为常。“给我钱，我干嘛不要!”一个村民笑笑说。一些村民为了不得罪人，甚至两边的钱都收，不过，投票时会按照自己的心意填写选票，“等最后谁当上村长了，就把钱还给他!”

有村民这样解释给当选者退钱的原因：“人家当了‘官’，更不能得罪。”

金钱之外，“大棒政策”也常常被使用。闻名乡邻的地痞、小混混，常常在选举期间出面给候选人“站台助选”。在固定投票箱、流动投票箱旁，常出现这些人的身影。他们大声吆喝，甚至采取恐吓的方式：“赶紧投XX，不然有你好看的!”

难了之局

对苗家来说，喜事变成了丧事。

苗某的婚事曾是当地人翘首的“大热闹”。苗一曾对着乡亲宣布，苗某的婚事要大办两场，一场在城里的酒店，一场在狼山关村的大院子里，每场都要摆上50桌。

在苗某死后的第七天，他的未婚妻因悲伤过度，四个月的身孕流产。苗一走上了“疯狂的复仇之路”。他跑到××镇派出所，提出质疑：“从派出所到现场，距离不足200米，可你们一个小时都不出警!”

一名当地的民警声称，每年村委会主任竞选期间，遵化市的乡村常会发生或大或小的斗殴事件，一个派出所往往只有十来名民警，无法有效地控制形势。

一年多的时间里，苗一自行印发了上万张“通缉令”，张贴在市政府、公安局、刑警大队等政府机关门口，或者高速公路入口、汽车站等交通要塞。被“通缉”的是几名逃亡在外的涉案人员。苗一声称，他悬赏3万至4万元，征集有价值的线索。

在那场斗殴之后，除袁某、马某、陈某等主犯被警方迅速控制，不少涉案人员匆匆逃脱。2010年8月7日，苗一得到线报。他和遵化市公安局六名警察，赶到涉案人员屈保华所在的村庄。在村南一间废弃的选铁厂里，苗一打着手电筒，亲手擒住了屈保华。

庭审一直在紧张的气氛中进行。法庭外，××市派出60名特警，协助遵化市法院30余名法警，维护秩序。

这场选举斗殴致死案在当地引起了相当大的反响，但也不过只是掀开了当地乡村选举中矛盾重重的一角。

一位前来围观的村民表示，他对“买票”的行为早有耳闻。在遵化市一些盛产铁矿、金矿的乡村，一张选票甚至能卖上四位数的价格。当地有这样一个故事，一个竞选者开着宝马X6，后备箱里是几麻袋钞票。他站在空场中央，村民则握着自己的选票，每当填完一张选票，竞选者便扔给村民几张“老人头”。更夸张的是，每年的选举季节，村委会附近的饭馆生意常常会变得特别好，一天能卖出几十箱啤酒，和几十条香烟。候选人往往会款待从十里八村过来“站台助选”的支持者。

一位长期从事基层选举调研的政府工作人员表示，在江苏、浙江一些曾经贿选泛滥的地区，“金钱+大棒”路线早已过气。候选人发明了一种“两全其美”的方式，比如向村民分发煤气票、香烟、食用油、汽油等物资，一不会让乡镇政府感觉“尴尬”，二则显示对村民的“公共关怀”。

××镇镇政府的一名工作人员私下表示，农村的贿选情况十分复杂，宗族势力、派系势力错综复杂。在一般情况下，镇政府难以将农村的贿选情况彻查到底。另外，贿选查证需要人证、物证，很难坐实。并且，如果贿选额度较小，一般只能批评、教育了事。

很多人将矛头指向政府的“不作为”。《村民委员会组织法》明确规定，“对以暴力、威胁、欺骗、贿赂、伪造选票、虚报选举票数等不正当手段，妨害村民行使选举权、被选举权，破坏村民委员会选举的行为”，由乡级或者县级政府负责调查处理。

一位分析人士指出，很多地方对村民选举中的问题“睁一只眼，闭一只眼”，往往是出自“维稳”考虑，担心触碰矛盾引发上访。而更深层次的问题在于，相对于村民自治中的选举，更为重要的各级人大代表和国家机关领导人员选举缺乏竞争性，整个社会缺乏民主选举的历练和制度环境。

在××村选举血案发生当天，即2009年11月28日，××镇政府在一份名为《××镇关于补选××村委会主任工作的情况报告》中称，“鉴于事态严重，该村及时召开了党员、代表会宣布推迟选举。在镇村两级的稳控下，目前该村村民情绪稳定，生活秩序平稳。”

在××村，下一场选举何时进行，如何进行，一切还是未知数。■

[1]《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》